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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 大別山主峰在烈焰升騰中迅速熔化

所屬書籍: 牽風記

1

從此,這一男一女兩個人,開始以一種嶄新的生活秩序,共同度過每一個晝夜。

他們整天在山野間兜圈子,尋找適合藏身之處。傍晚,肚子餓得咕咕叫,迫切需要解決一下民生問題。曹水兒將汪參謀安置在一個烤煙房背後,囑咐她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動窩,由他獨自去完成第一次「武裝化緣」。

他從院牆上跳進去,把守住院門口。先了解一下,這家只有一個中年婦女和她十五六歲的伢子。他動員女主人給弄一點吃的,乾的稀的「隨老闆娘子(對女主人的尊稱)的便」。

老闆娘子不敢怠慢,連忙點火做飯。她不曉得,灶屋裡冒煙出去,會引起敵人注意。曹水兒一再阻止,她還是堅持要點火。

「我說了不許點火,你一定要點嗎?」曹水兒一雙眼睛瞪圓了。

女主人完全出於好意,不給解放軍吃冷飯,懵懵懂懂地說:「不點火,不點火!我找找看,總該有一點什麼可吃的。」

這家兒子要到牛屋去加飼料,曹水兒不許他開門,說等我走了你再去不遲。這伢子不懂道理,衝上前就要拉開大門,騎兵通信員一掌把他放出去好遠,隨即從皮帶上抽出那把圓鍬,要動手的樣子。母親嚇壞了,連忙把兒子推進屋裡去了。

女人傾其所有,用筲箕端出一些剩飯鍋巴,一碟腌制的臭豇豆,一碗湯湯水水的小油菜。曹水兒也不客氣,用毛巾包好了米飯,菜湯裝在他的大搪瓷缸子里,撂下一句「多謝老闆娘子」,拉開院門飛奔而去。

2

當晚,他們在一座墳丘後面宿營,一般人不願意靠近這種地方。

曹水兒鋪開軍用油布,上面厚厚堆了一層干樹葉子,讓汪參謀和衣睡在上面,草鞋也不脫。倆人頭頂頭睡下,感覺上彼此之間被隔離開來了,實則這樣相距最近,聞得到汪參謀一頭長髮的氣息。一旦有什麼動靜,不必出聲,伸手觸動一下對方的腦袋就知道了。

汪可逾要上廁所,隨時隨地,沒有問題,只不過曹水兒需要離開一下。解大便可就複雜了。曹水兒先要選好地方挖一個茅坑,完了用土平平地埋好,再撒些干土草葉上去。讓敵人看出一點什麼跡象,必定會遭到跟蹤追殺。

第二天,他們趕早就「起床」了。曹水兒借著曚曚曙色向周圍張望,忽然注意到了什麼。汪參謀問他發現了什麼情況,他不作答,自管四處走動著留意觀察。

經過一九四二年太行山反「掃蕩」,曹水兒掌握了一項專門知識,知道什麼樣的自然條件地形地貌最適合放火燒山。他注意到,此地全是茂密的原始山林,間有馬尾松和荊條雜草,如果敵人放起了火,很容易無邊無際延燒開來。

為了作進一步觀察,他們登上最高的一座山,放目瞭望。果然,發現山樑上正在築起的圓柱形碉堡,每隔兩三公里便有一個。現在可以肯定的是,國軍即將在當地上演日軍侵華總司令岡村寧次的諜報網、公路網、碉堡網等一整套傳統戲碼。

為了徹底粉碎共軍建成大別山根據地的戰略意圖,確保長江大動脈暢通無阻,南京當局組建了「國防部九江指揮部」。由國防部長白崇禧直接掌管豫、皖、贛、湘、鄂五省軍政大權。共調集三十三個整編旅,以所謂「總力戰」,對大別山腹地進行剔抉式的大規模「清剿掃蕩」。

一個騎兵通信員,當然不可能得知南京政府的重大戰略部署,也不曾有過類似的通報。曹水兒卻憑他一個老兵對戰爭的高度敏感性,準確判斷出了,白崇禧在九江指揮部作戰室軍用地圖上指指戳戳的,正是他腳下的這一片山林地帶。

他不由怦怦地心跳,在「一號」面前誇下海口,保證汪參謀安全,現在才知道,說得輕巧,吃根燈草!

「汪參謀!你是這裡最高首長,我得向首長全面彙報一下了。」

汪可逾從未看見過騎兵通信員如此鄭重其事的樣子,未免有些好笑,她說:「向我彙報不敢當,首長有什麼指示我聽著。」

曹水兒一笑,開始對當面敵情一五一十進行具體分析。他認定了,軍分區部隊這幾天與敵人緊張周旋,實際上是一步步被逼進了敵人的預設地帶。我們倆也不例外,都在包圍圈裡,此地正有一場通天大火在等著我們!

「要突圍出去,怕是已經來不及了吧?」汪參謀不無擔憂。

「強行突圍出去,得靠火力,我們只有一把匕首、一把圓鍬,嚇唬不了誰。要麼是假冒村民混出封鎖線,這一條也不必談,一看就是兩個北方侉子。剩下來唯一可行的,是在地上挖一個洞鑽進去,一場大火過去,爬出來重見天日。」

「挖地洞,在哪兒挖?」汪可逾十分茫然。

3

是的,首先就有一個選址問題,這是最有講究的。

一般人以為,當然應該選在不長樹木的空闊地方,避免引火燒身。大錯特錯!太行山反「掃蕩」的經驗,較大面積的空地,鬼子最疑心,一遍又一遍搜查。反而是林木稠密的地方,一切燒盡了燒透了,不必浪費人力物力反覆搜查啦。

汪參謀提出質疑:「這個道理是存在的。可是,地洞口自然會對火勢形成一種強大吸引力,你選在樹木稠密的地方,到時候火焰會像水銀瀉地一般倒灌進來,不堪設想。」

不!騎兵通信員曹水兒設想的一個方案,其精妙絕倫正在於此,完全可以避免汪參謀所顧慮的那種原本是不可避免的災難後果。

曹水兒講解說,先把洞挖好了,靜候燎原大火從邊沿燒過來。當火頭將至未至的當口,搶先於敵人一步,主動在上風頭點一把火,將洞口周圍的雜草樹木燒了個精光。此地已經過了火啦,待大火撲來,只會在周邊燃燒,與大火絕緣了,再也不可能灌進地道口裡。

汪可逾十分驚訝,都講曹水兒夠油的,今天更祭出「四兩撥千斤」的這麼一個絕招兒,在一片火海中,為自己預留出了一個安全島。聽憑大火劈里啪啦燒到天上去,與我何干!

古來有「不可玩火」的警語。曹水兒的這一把火,稍稍提前了一點,或是稍稍拖後了一點,同樣會歸於失敗,可他「玩」得恰到好處。他怕火柴頭潮濕,耽誤了大事,準備好了一撮火柴。待決定性的瞬間到來,一撮火柴嚓啦一聲劃著了,一根不燃有第二根,第二根不燃,總還有另外的火柴會發出光亮,順手向一堆乾枯的馬尾松投去,便大功告成。至此即可跳下洞去,將洞口封閉。

無須擔驚受怕。敵人在上風頭放起的火,與我方主動點燃的火早連成了一片,向遠方延燒而去。漫山遍野一片灰燼,即或敵人從洞口走過,也看不出任何破綻的。

下一步,須確定地洞要挖多寬多深,洞口的頂蓋怎樣解決。

最初,他們是想把洞挖得寬敞一點,兩個人背靠背站得下來。問題在於,洞口留得越寬大,國軍半高靿皮靴踏上去的幾率也就愈高,危險性也就相對增大了。最後敲定,洞的直徑只是比人身體稍許寬鬆一點,洞深約為一個半人高。由曹水兒蹲身下去做「底座」,汪可逾站在他肩膀上,她頭頂以上留出一段空間,好用來封蓋洞口。

洞口的頂蓋,在這個系列工程中技術含量最高,也是最費功最細緻的一道工序了。

他們截取手腕粗的木棒若干,用荊條緊緊捆綁,做成約二尺見方的一個木框。地洞是圓形的,至頂端部分稍加擴展,改為與木框尺寸相符的一個正方形洞口。木框頂蓋先鋪一層樹葉,不使漏土下去,栽些雜草野花,看上去就像是從地面上切下來的一塊「活體組織」。人跳下洞去,伸手拉動頂蓋,就可以嚴絲合縫蓋得好好的。即或站在頂蓋上,又怎麼想得到腳下會有兩個大活人呢?

挖好地洞,兩次演練了封蓋洞口,汪可逾操作都很成功,不存在任何困難。

萬事俱備,只待接受實戰檢驗了。

4

不出曹水兒所料,敵人開始在上風頭放起了火。火借風勢,風助火威,一時間形成燎原之勢。遙望高聳的大別山主峰,正如同一支紅蠟燭,在烈焰升騰中迅速熔化。

動物具有預測地震的本能,一場山火將臨,雖距離尚遠,它們同樣憑直覺提前逃命,真箇是狼奔豕突不亦樂乎。野豬、猴子、狐狸、松鼠、刺蝟、兔、獾、蟒、蛇等等,據說這裡山區還有老虎,倒是不曾見著。

一條五步蛇和一個肉團團的小刺蝟,搶先一步鑽進了地洞里。曹水兒擔心,兩位不速之客會嚇著了汪參謀。咚地跳下洞去,見那條五步蛇盤作一團,他用大搪瓷缸子扣住了它,留它一條活命。至於小刺蝟,隨它的便好了,傷害不著人的。

汪可逾事先所料,進入地洞,她肯定會因為這個充滿泥土氣息的狹小空間,覺得氣短憋悶渾身不自在。恰恰相反,一種強烈的奇幻感,取代了身體的一切不適。聽到地面傳來的聲音,她稱奇不已。那聲音十分悠遠、十分微弱,卻非常清晰、非常逼真,彷彿有誰將聲音之繭加工為蠶絲,一根蠶絲那樣細微的聲響飄飄忽忽傳入地下,聽來卻又一點也不失其真。

「哈哈!你們這些土八路,鑽進地洞里就有活命了嗎?」

「早看見你們了,洞里有男有女,擠成一堆,快出來吧!」

「再不出來老子要開炮了!要灌水下去了!要放煙下去了!」

敵軍一邊盲目射擊,一邊怪聲怪氣地在呼喊號叫,造成一番恐怖喧鬧氣氛。曹水兒一再向汪可逾提示,敵人搜山喊話,編得活靈活現,不要理他。汪參謀聽到在喊,簡直就像是面對面看到自己了,禁不住嚇了一跳,隨即暗自笑了。

下洞之前,汪可逾特地又方便了一次。下洞不一會兒,又憋不住了,兩隻腳不安地在曹水兒肩膀頭上踩來踩去。這是曹水兒事先做過專題布置的,他把那塊軍用油布嚴嚴實實蒙在頭上,拍拍汪可逾的腿,意思是說沒有關係,我已經做好了必要的防禦準備。要命!汪參謀一直在哭,嘴唇都咬出了血,死活做不出天經地義的那麼一個生理排泄舉動。

曹水兒預感到大禍將臨!要麼汪參謀憋出一場大病來,要麼她終於不顧一切掀開頂蓋爬出洞去,應聲倒在敵人的槍口下,女人生理上的死結才得以解脫。經驗老到的騎兵通信員也沒有咒念了。他手指甲如利刃一般,猛掐汪參謀小腿。疼痛之下,使得這位女同胞失去了自身控制力,一大泡尿水劈頭蓋臉向曹水兒澆下來。

地洞內黑咕隆咚的,不可能區分日夜時刻,只能根據一個一個的細節加以推算。敵軍的大皮靴,先後共有三次從地面踏過去了。也就是說,他們一連使用了三個白天,在這一片焦土地帶反反覆復實施了「剔抉掃蕩」。算來,現在正該是第三個夜晚,可以出洞到地面上去了。

兩人相繼爬出洞來,回頭一看,與他們同生共死的兩個小動物,也艱難地爬到地面上來了。五步蛇很快消失在厚厚一層灰燼殘葉之中,那個肉團團的小刺蝟,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。世界變成了光禿禿的一片,到處冒出被燒焦的泥土氣味,我該往哪邊去呢?

5

兩個人癱軟在地洞口,像是拉風箱似的,大口大口不停地喘氣,直至他們的肺活量回復到正常狀況。

曹水兒十分誇張地稱讚他的頂頭上司說:「我們的汪大參謀!真有你的!我原以為,你剩最後一口氣兒,怕托舉不起那麼重的頂蓋。只有等到哪年哪月山洪暴發,地洞里灌滿了水,才能把我們兩個人給漂上來。」

汪參謀也急於要表達她對騎兵通信員的心悅誠服:「現在我弄明白了一件事情,假如這個世界沒有戰爭,你曹水兒本來是大可不必出生的。」

他們四腳八叉仰面朝天,安安靜靜地躺著,照說早已精疲力竭,很容易就會睡著了。可是,騎兵通信員反而正處於高度興奮狀態。星空萬里閃閃爍爍,他感覺闊別已久,本來是再也看不到的了。久久觀望,不免疑惑起來,總感覺天空有些什麼不對頭,他問:「汪參謀!是不是誰把星星給搞錯亂了?我左看右看,不像原先排列的那個樣子了。」

「你在洞里待了三天三夜,沒有資格講這個話。如果走過三億光年,說你發現星星分布有所變化,或許說得過去。」

「什麼光年不光年?」小曹完全摸不著頭腦。

「光,在真空中一年內所走過的距離,稱為一光年,大約是九萬四千多億公里。」

「哎喲,我的天哪!我們這個世界上槍啊炮的,打來打去,比照你講的光年來看,磨磨唧唧的這點事情,算得了什麼?」曹水兒無限感慨地說。

「可不是嘛,曹水兒你講得太好了!太好了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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